OVL 01 双羊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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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管那是谁捐赠的,她衷心的高兴。
洛遥几乎要哭出来,可她深呼吸了一口,强硬的忍住了。就顺着他用力的方向,转了过来。这三年里,她无数次的看到过他,电视上,报纸上,杂志上,却从没有像现在一样,面对面的,又一次看到他的脸。
他轻轻的叹口气:“这次不知道会被谁拍下来,唉。”
展泽诚蓦地放开她的手腕,那双眸子深不见底,猛然就叫洛遥想起了他以前那对单眼黑曜石袖扣。他什么也没说,直到他的车子开过自己身侧,洛遥才恍惚着移动步子,向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每天早上这个时候,白洛遥就会被“哐当当”的闹铃声吵醒。声音很大,就像是金属的敲打,每次它响的时间超过三十秒,洛遥就会担心他会不会忽然散架。或许这三年来她从来不会迟到的原因就是得益于这个老旧的闹钟。
洛遥替老先生挡下了,酒店的高脚杯太晶莹,轻轻一捏,手指印就在杯口。酒精的味道就在唇齿间,她喝的时候想,还不如二锅头来得爽气。
台下坐着的那些学者教授当中,本来该有一双如新月般细长而祥和的眼睛的,她会鼓励的望着自己,总是对自己充满信心,然后淡淡的吩咐她:“白洛遥,论文你好好做,我对你很有信心。”
她如今拿着一份稳定的工资,工作惬意,每天不忙也不闲,那些热血、那些雄心,早就全没了。
忽然有人在外边喊了一声:“谁见到洛遥了?”
她忙出来,手里还提着杯子:“怎么了?”
一转头,昏暗而幽长的走廊上,老馆长健步如飞,那架势几乎能跑起来了。甚至来不及和她打招呼,就抢在自己身前进了办公室。
下午的时候,刚刚把那批学生送上了车子,和他们的老师告别,洛遥在各个分馆里转了足足有两个多小时了,即便带了扩音器,依然觉得嗓子冒烟。于是疾步走回办公室喝水。她真的不知道,自己还有这种本事,能一语成真。
楼道下停了一辆车,她从没见过这么高档的车在自己的小区里出现过。银灰色,素来是他偏爱的颜色。
可她不在那里,她早一步在医院里,永远的离开了。
不过短短几分钟,洛遥已经将长发盘起,用最不起眼的黑色卡子把碎碎的长发别的服服帖帖,此刻俨然已经是衣着规范的博物馆工作人员。衣服款式、颜色都是老气的,可她肤色白皙,按规定擦了口红,唇色便显得嫣红,比起那一身随意的衣裳,倒有几分精致的美丽。
她听见车门关上的声音,然后有一个人脚步声,很快,至少比自己快,却又从容不迫,最后自己的右臂轻轻的一紧,被攥住了。
洛遥正在给每个人擦桌子,恭恭敬敬的点了点头:“馆长您早。”犹豫了一会,才又问:“馆长,您看新闻了么?”
洛遥下意识的瑟缩一下:“谁?”
他是全国知名的青铜器研究专家,正因为如此,文岛市的青铜器收藏在全国的博物馆中也是首屈一指的。改革开放之后,曾经短暂的迎来海外华人捐献文物的小高潮,正是因为范先生的名气,好几件文物被指名送到了文岛,要求由范先生照看并研究其上的铭文。
老先生是真的激动了,拉着林大姐在门口嘀嘀咕咕说了半天,才放她进来。
其实他口中的小林,洛遥也一直称呼她林大姐。林大姐从座位上站起来:“怎么了?”
这个今天并没有对范馆长提起,不然她怀疑老头会当场晕厥过去。
展泽诚终于放开她:“三年了,你还忘不掉么?”
他摆摆手:“过来一下,过来一下。”
“商晚期的贮酒器,是我国现已发现的较大的方尊,高.厘米,重.公斤。此尊造形简洁优美,采用线雕、浮雕手法,把平面图像与立体浮雕,器物与动物形态有机的结合起来。整个器物用快方法浇铸……”
她很快地起床,粗绒围巾,长款的开襟针织毛衣,铅笔裤,最后是一双雪地靴。出门前在镜子里照了照,一张脸几乎被埋进了围巾里,只有一双眼睛,无尽的疲惫。
助理小李很直接的说:“范先生,宣传和曝光对我们集团也是必须的。到时候希望你们能配合。”他手里举了一杯葡萄酒,“合作愉快。”
洛遥的心也轻微的抽痛,她太明白这种感情,仿佛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别人买去,却连抱回来的力气都没有。她勉强笑了笑:“说不定哪个好心人买了,就送回来了呢!”
来不及了,那束灯光强劲的扫过来,仿佛是最亮最亮的焰火,照亮了这狭小的路。
掌心有火辣辣的疼,洛遥忽然觉得很累,她认命一样看了眼不怒不喜的展泽诚,将头埋在围巾中,仿佛小小的鸵鸟。
洛遥只是摇头,想必是天价,她对青铜器没什么研究。
老先生的目光近乎迷醉,又自言自语的说:“和国宝比起来,那些钱算什么。可惜啊,唉。”
清清脆脆的一声,她不知道自己打的有多重,可是路灯这么亮,她很清楚的看到,他的脸颊上有淡淡的指印开始浮现出来。她的动作并不快,他也明明可以躲开,可他没有,连脸都没有偏过哪怕一寸一厘。
满室哗然。人人笑说:“难怪老头这么兴奋啊!”
那些软弱,自己偷偷知道就好。白洛遥轻轻咳嗽一声,打起精神来,声音中规中矩:“展先生,您好。”
洛遥后退了一步,他的手顺势滑倒了她的小臂上。
守孝三年……这句话真是提醒了她。
白洛遥想都不想,转身就往小道上走,想要避开。其实心里全是绝望,她一直知道,他就是知道自己住在这里的,他那种人,有什么不知道的?
晚上的宴席上,易钦方面只来了总裁助理。无非是互相仰慕了一番,并约定了捐赠时间,到时候会有一场盛大的记者会,他们会捐赠包括双羊尊在内的数样珍贵文物,有瓷器、书画、雕塑。无一例外,都是这几年易钦集团从海外拍卖会上购得的。
只要能送回国内,不论在哪个博物馆,老馆长自然都是有机会,带上放大镜去仔细的瞧瞧的。老先生笑了笑,份外慈祥:“是啊!谁知道呢。”
“商双羊尊,米芾的《离骚经》,顾恺之的《女史箴图》,还有敦煌壁画的拓片。”他微笑着一句句说过来,“还有什么?我的记性不大好,你那时候还对我说过想看到什么?”
在酒店门口打了的回家,才发现胃里难受。她几乎没hetushucomcom吃什么东西,其实酒也没喝多少,可就是不舒服。偏偏今天馆长兴致高,拉着人说了很久的话,也由不得她主宰时间。推开了出租车的门,洛遥在小区的小道上熟练的穿行,一路坑坑洼洼,并不好走,又因为下着雨雪,随便一踩就能溅出水来。幸好雪地靴是栗色的,再怎么脏也看不出来。
他眉梢微微一挑,语气强硬:“重新开始。”
他依然不动声色的看着她,神色莫测,很轻很轻的笑了一声:“时间还是有用的,至少看起来,你不会再找我拼命了。”
最后躺在床上的时候,也不知道酒精作用过去没有,就这么把看了两年多的讲解稿高高的举着,她几乎已经把页边翻烂了,看样子还得去再打印一份。这么破破烂烂的一本讲义,却仿佛是她的圣经,睡前她总是要仔细的读上一遍。
她知道他在可惜什么。如果可以,将国库里的钱全去换那些流亡在外的文物回来,老头子也是甘之如饴的。最后不忍心拒绝,何况去吃饭应酬,她是出了名的酒量好,她找不到理由拒绝。
他的脸依然英俊,却陷入阴霾,唇角抿起如刀锋:“古人守孝也不过三年,你还要我等多久?”
因为真的太冷,洛遥的手指正蜷曲着有些僵硬,听到这句话,却仿佛被激怒了,手就这么抬起来,甩了一巴掌过去。
“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
是老馆长喊她。老头的眼睛几乎要滑下鼻梁了,正倾身在和林大姐说什么,转头见到她就笑:“洛遥啊,还真被你说中了!”
可车子停下来了,他将车窗半开,那句话顺着北风钻进她的耳中,洛遥听得不是很清楚,许是她从心底不敢去听。他好像说了句:“我不是来犯贱的。”
从家里到地铁站,一路上一直在下雪粒子,唏唏簌簌的,落得人心焦。地铁里人满了,她靠在门侧的挡板上,无声的望着黑漆漆的窗外,偶尔见到有广告牌,亮光也是很快如流星般逝去。心里一站站的数着数字,终于听到了中心广场的站名。她毫不费力的就第一个挤了出去。今年的冬天冷得可怕,一夜之间,梧桐树叶便落光了,暮秋之际的金黄发脆,此刻被水一洇,贴在了地上,依稀仿佛少女金色的长发,柔软无力地任凭狂风疾卷。
去就去吧,她不见得会遇上谁。整个易钦,她认得的人,只有一个。而那个人,绝对不会出现在这种鸡皮蒜毛的小场合。
她听见老先生声如洪钟:“小林呢?小林呢?”
他的记性堪称完美。那些东西,她也不过随口提了提,甚至忘了自己还有说过《女史箴图》——那件超级国宝,国宝中的瑰宝。可他全记得,他找回来了。
“拼命有什么用?”她仰着头笑了笑,竟有一种豁出去的大无畏感,“过去就是过去了。你还来找我干什么?”
她的头皮一阵阵的发麻,几乎想象的到,有人不断的把这几年自己的近况打印成报告,然后放在他的桌上。他习惯性的扫一眼,嘴角带着优雅的弧度。
洛遥走工作人员的通道,来到博物馆的底层的办公室。自己还是第一个,于是换了工作服,藏青色的套装,白色真丝衬衣,对着镜子整理了无数次,可是领口还是软趴趴的,她无奈的笑了笑。工作制服的质量不大好,她偷偷拿回家,熨烫了一遍又一遍,毫无效果。
“易钦那边来人。他们拍下的,你猜多少钱?”
声音轻得像是雪花飘落,可是他确确实实的听清楚了,透着一股子的狠厉劲儿,竟和三年前一模一样,从未改变。
老天实在是偏爱他。时光可能是不忍心,也可能在他身上失效了。他真的是一如三年前,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,着实惊艳,再也移不开眼睛。棒子们花费了无数力气去隆鼻,是因为这世界上真的有完美无缺的鼻梁,就像他的,仿佛是老天一刀削下去,他便有了这么挺直而自然的弧度。电视上看他的眼睛已是深邃,可是如今,却才知道什么如海般望不到尽头。
“宋代哥釉瓷釉质莹润,通体釉面被粗深或者细浅的两种纹线交织切割,术语叫作‘冰裂纹’,俗称金丝铁线……”
她已经将每句话都记熟,每天都会在各个展厅里说上几遍,可她真的不放心,就怕到时候忘了,然后一个字也记不起来。就像硕士论文答辩的那一次,就这么站在台上,明明还能提示自己,可她真的忘了该说什么,台下全是教授,还有师弟师妹们,她皱着眉头,想下一句是什么,可是真的全忘了。
洛遥点点头,注视着老先生。
可她真的不在乎了,点漆般的眸子里,竟没有丝毫的温度,只是冷冷的看着他:“和哦我有什么关系?”
一屋子的人看着林大姐,她的神色也古怪,似乎不可思议,可那神情,分明又是欢喜的,大声的宣布:“知道那尊商代的双羊尊么?刚刚被拍下来,人易钦集团来接洽了,说是要捐赠给我们馆。”
“你也知道是重新开始了?”洛遥的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,迫得他倾身靠近她,脸颊似乎都彼此贴着,他才听清她在说,“你简直是在做梦。”
“两千四百五十万。”
老馆长范吉成此刻也慢慢踱步进来,见到她就问了声:“洛遥啊,怎么这么早?”
或者以她了解的展泽诚,他还会加上一个期限,然后让她想清楚。她不必去想,真的不必,酒劲开始上来了,有暖暖的感觉在身体里跳跃。她很快的回家,她仔细的将钥匙和包挂在玄关的挂钩上,费力的扯下鞋子,整齐的排好。这才发现一手的污泥,原来鞋面上竟然沾了那么多泥。
老头停下了步子,白发微微一晃,敏捷的说:“你是说双羊尊的拍卖吧?”
白洛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打开网页,却又不知道该看什么。到底还是关掉了。站起来去洗杯子,就这么在休息室里,用手指一点点的摩挲,她竭力控制着……她不能在工作的地方让人看出自己的异常。可是真的有一把小小的火,在心底明明灭灭的燃烧,她想回家,她忽然记不得了,出门的时候,门真的被锁上了?还有早上温牛奶,天然气的阀门关上了么?
他的语气一点点加重,有一种内在的张力逐渐在两人之间撑开,仿佛淋漓尽致的展现他们之间的挣扎。
趁着还有路灯的灯光,她将半边脸从围巾里挣出来,漫不经心的去掏钥匙。
“今晚有空么?那边来人,需要我们去应酬一下。你看着一个办公室的人,就只有你有空陪陪我这个老头子了。”